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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戈斯审判,一个关键转折

2013年06月10日 15:04 来源于 《财新周刊》
当时内战结束已经30年,佛朗哥政权仍然毫无顾忌地滥用国家机器,司法不公正成了制度性伤害

  在西班牙游走,许多地方来不及停留,最令我感觉遗憾的,是布尔戈斯。

  去巴斯克的北上火车上,我瞅着地图,等着天际线出现布尔戈斯的象征——那个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大教堂。它终于迎面而来,白色典雅身影,慢慢升起在层层叠叠红色屋顶之间,遥遥相对,火车绕它半圈,又飞速离去。我知道,城里有阿方索三世在公元884年建的城堡;有1184年的修道院;光复时期的传奇英雄熙德出生在城外,葬在布尔戈斯大教堂。布尔戈斯,是古西班牙核心卡斯提尔的心脏。

  在西班牙现代史上,为布尔戈斯留下深深刻痕的,是曾惊动世界的“布尔戈斯审判”。

  故事要从北部的巴斯克说起。在摩尔人北上入侵和法国查理大帝时期的南下扩张中,巴斯克如布片被一撕两半,一半归了法兰西,另一半在13世纪服从卡斯提尔王,归属了古西班牙的核心卡斯提尔,获得一个自治章程(fueros),开始了古法时代。

  巴斯克语言很古,文字很晚,第一篇文章据说出现在1545年,20世纪初才有第一个学校。学校开张不过二三十年后,1939年,巴斯克语言就让佛朗哥给禁了。他要尽量抹去它的民族色彩,因为巴斯克一直有分离倾向,不仅要从西班牙分离,还要扯出法国的那一块,合出完整的古巴斯克版图。佛朗哥是个军人,血里火里打胜了西班牙内战,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压服,这一压,反弹更大了。1952年,毕尔巴鄂的狄乌斯托(Deusto)大学的七个学生成立了一个政治团体,他们嫌巴斯克民族党(PNV)太温和,无法达到目标,决定自己来。一开始出版杂志,独立倾向也是慢慢产生,后来迅速扩大,成员大多是工人,也有教士、学生。1959年,他们改称“巴斯克祖国和自由”(Euskadi Ta Askatasuna),就是后来闻名世界的西班牙恐怖组织“埃塔”了。

  初成立的埃塔,并没打算暴力,最多偶尔展示一下被禁止的巴斯克旗帜。随着成员越来越多,政府管制也越来越严——1960年,独立呼声被禁止,政府两次扫荡了巴斯克的激进组织,埃塔转入地下,也开始有人倾向暴力革命。

  1961年7月18日,这天是右翼组织纪念佛朗哥挑起内战的日子,他们称之为“起义日”,在Donostia-San Sebastian(编注:圣塞巴斯蒂安,Donostia是巴斯克语,San Sebastian是西班牙语,彼时巴斯克语被禁,仅称San Sebastian。两词联用是现在的官方称呼)发生爆炸,炸死了一个婴儿,政府认定是埃塔干的。内战经验使佛朗哥相信铁腕,导致战后的西班牙没有在司法的公平独立上作任何努力。政府抓了百来埃塔成员,严刑逼供,最后大多被流放或处以15至20年的重刑。复仇怒火令埃塔加速走向暴力。

  20世纪60年代早、中期,埃塔在佛朗哥政府高压下,基本对策还是竭力不要过分引起注意,避免招来毁灭性打击,他们也还顾忌公众对恐怖活动的接受度。

  巴斯克复国梦想包括法国部分版图,所以,1962年埃塔第一次代表大会是在法国召开。除分离目标,埃塔还是个极端左翼组织。巴斯克地区有很强的左倾传统,1936年西班牙内战中,布尔戈斯站在佛朗哥一边,巴斯克首府毕尔博就站在左翼政府一边。

  埃塔的纲领,与马克思主义、反帝反资本主义、民族主义和阶级斗争相联,革命社会主义,一应俱全。一部分埃塔认为,他们是西班牙左翼寻求政治转变的一部分,应该和他们合作,斗争在更广泛意义上展开,思路就是“西班牙不改变,巴斯克无自由”;另一部分以独立为目标,他们认为,不论哪个西班牙反对党上台,不论其政治观点如何,都不会让他们独立。他们反对整个西班牙,其中激进者倾向以恐怖手段从巴斯克赶走西班牙人,迫使政府放弃巴斯克。

  埃塔的第一次攻击在什么时候,一直有争议。因为西班牙有各色左翼组织四处放炸弹,责任者常常搞不清。但可以确认,埃塔与1968年一起非预谋冲突的死亡有关。1968年6月7日,一个民卫队员拦住了一个23岁的埃塔成员要检查,反被一枪打死。年轻人也在逃跑中被击毙。这个偶然事件,反而推动了埃塔的有计划刺杀。

  1968年8月2日的下午3时15分,警官曼扎纳斯回家,妻子刚刚为他开门,刺客突然现身,一串射出七颗子弹,警官当场毙命。

  1968年11月7日,警方先抓了一对埃塔夫妻,因缺乏证据,放了丈夫依拉素奎,却留下妻子阿鲁蒂刑讯逼供,导致流产。1969年1月5日,依拉素奎和另一个埃塔成员依兹克试图闯入监狱救出妻子。劫狱未成,两人都被抓获,经检验,依兹克的自动手枪,被认定就是枪杀曼扎纳斯的那一把。到1969年6月,总共抓了16个埃塔成员,其中两名妇女、两名教士。巴斯克属第六军区,其司令部和军事法庭都在布尔戈斯,这案子就是著名的“布尔戈斯审判”。被告被称为“布尔戈斯十六人”。因被告中有两名天主教士,在梵蒂冈教廷压力下,政府作出让步,同意公开审判。

  虽然是公开审理,却还是军事法庭。法庭上站了一圈武装军人,法庭人员配枪。旁听的家属和媒体的数量被尽量削减,有个法国记者因在法国报纸上对审理有负面报道,被驱逐出境。

  开庭是在1970年12月3日,检方介绍了有关埃塔的基本情况,直接就把被告叫做“恐怖分子”,并不允许被告以作证的方式对相关内容做出解释。但在12月6日,发生了让媒体和公众“意外”的事情,军事法庭庭长科尔塔上校发表声明,他准许第一个被起诉的被告在法庭上详述自己被警方刑讯的细节。此后三名被告做了同样陈述,并在法庭上控诉了佛朗哥政权对巴斯克人民的压迫。第二天,这样的陈述停止了,显然是法官受到了警告,但是,西班牙司法黑暗已经因此彻底公开,震惊了世界。

  最受关注的是被指控为凶手的依兹克。看上去证据很硬:凶杀的子弹来自依兹克劫狱所带的自动手枪。

  依兹克的律师叫艾切巴利塔。他竭尽所能对证据提出疑问。例如,子弹从死者身上取出后,从未送权威机构作为证据保存,直到依兹克带着枪去劫狱被捕,凶杀子弹才突然重现。律师还辩称,依兹克在埃塔中负责从法国向西班牙偷运武器,经常接触枪,即便这枪是凶器,也可能是别人给他的,他不知道这是凶枪。另外,死者妻子曾向警方提供凶手长相,如年龄、身高、发色、肤色等,都和依兹克不符,死者女儿在里屋,根本没看见凶手。可检方有她们指认依兹克是凶手的证词,而法庭宣称证词有效。

  16名被告都宣称自己被捕第一天就在刑讯逼供后签名认罪。公开审判中,他们全都推翻了供词。审讯在12月9日结束,最后这天,一名被告在证人席上详细陈述埃塔在巴斯克反抗斗争中的位置,法官下令他停止,他从证人席跳出来,大声唱起《巴斯克战歌》,15名锁着的被告、旁听的公众,也大声齐唱,两名军事法庭官员拔出剑来,审判结束在一片混乱中。

  西班牙的此类审理,一向都是秘密审判,暗箱操作。这一次公开审理,又恰逢西班牙1966年出台《新闻法》的新闻改革之后,布尔戈斯审判立即成为西班牙最热的政治议题。

  佛朗哥第一次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军方等强硬派认为必须重判,对西班牙各地的分离分子都是一个威慑。他们认为,这也是打击政府内温和派的机会,假如对教士身份的埃塔手软,以后类似暗杀和恐怖活动更会多,严判“布尔戈斯十六人”是阻吓和粉碎埃塔等恐怖活动的手段。

  12月14日,同样有独立诉求的加泰罗尼亚,300多位艺术家、作家和知识分子,如行为艺术般,占领了在天主教中地位极高的蒙塞拉修道院,他们把自己锁在里面,呼吁政治大赦,要求民主自由和区域自治。人民卫队包围了修道院,两天后,为修士的安全考虑,他们主动撤离。但是,修道院长事后发表声明,宣称不会站在专制政权一边。

  开庭前一天,一个埃塔小组绑架了在圣萨巴斯汀的西德领事Eugen Biehl,宣布假如布尔戈斯被告不被判重刑,就释放西德领事。12月22日,还没有宣判,埃塔宣称,他们和政府达成了三步协议:埃塔释放西德领事;宣布包括死刑的判决;佛朗哥赦免死刑。政府承认曾和埃塔谈判,释放被绑架者只是谈判内容之一。谈判细节从未被公开。但是,事情真的按照三步走了:圣诞前夜,西德领事被释放;12月28日宣判,除阿鲁蒂无罪释放,其余都被判重刑:五人死刑,十人是12至60年徒刑,两名教士各判12年和50年徒刑;宣判两天后,12月30日,佛朗哥宣布,赦免所有死刑改至30年徒刑。

  如此,佛朗哥似乎解决了西德领事被绑架案,化解了强硬派逼迫重判被告的危机,也在西班牙的节日期间,展现了他的“宽赦大度”。危机似乎过去了。回头去看,此案其实提供了多个方面错综复杂的思考角度。

  暴力袭击必定带来政府的强警戒。可是,当时内战结束已经30年,佛朗哥政权仍然毫无顾忌地滥用国家机器,司法不公正成了完全不受制约、越演越烈的制度性伤害。伤害任意扩大,致使一些欧洲学者称佛朗哥政府为“国家恐怖主义”。1960年西班牙《反恐法》,完全剥夺了类似案件中被告在普通刑事法庭可享受的司法程序。执法部门任意刑讯,军事法庭秘密审判,草菅人命;而极端组织又以恐怖袭击报复,形成一轮轮恶性循环。国家主动推动司法公正,是解套的一条必由之路。

  布尔戈斯审判被认为是西班牙政治改革的一个最关键转折。第一次公开审判,导致佛朗哥政权的一系列问题:人权和司法公正的严重缺失、异议者的对抗、民族区域的压迫等等,全面公开化。审理期间,不仅在巴斯克有工人罢工抗议,在西班牙各地都有成千上万民众走上街头示威、和警察流血冲突。不可忽略的是,体制内的力量也在起作用,如新闻改革、庭长科尔塔上校的努力,等等。

  此案吸引了包括罗马教廷的强烈国际关注。冲突甚至漫出国境,在西欧国家,大批暴动民众冲击西班牙大使馆,要求自己国家的政府切断和马德里的外交关系。几个欧洲国家暂时召回大使。此案公然以刑讯逼供的证据起诉和重判,国际社会反应很自然。但是,这也被埃塔理解为“恐怖手段取得成功”。此后,年轻一代埃塔更为激进,恐怖袭击进而加剧和失控。1973年12月20日,埃塔谋杀了西班牙总理布兰科。民主转型之后,埃塔长期仍然不放弃恐怖手段,滥杀无辜。在布尔戈斯审判期间,美国宣称这是西班牙内政,让西班牙人在没有外国干预的情况下自己解决,也是在两难间的一个表态。

  此后,国际社会不断被迫经历类似的两难立场选择,无奈而摇摆失衡,车臣就是其中一个典型。

  作者为美籍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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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编辑: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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