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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风特攻队员

2013年09月21日 18:10 来源于 《财新周刊》
“二战”末期,因战争资源与手段日渐枯竭,日本组建了臭名远扬的“神风特攻队”。资料图片

  大概是2004年元旦期间,我突然接到吉羽老人打过来的电话,告诉我说,由于年迈体弱——他同样带着心脏起搏器生活——已经在去年年末关闭了自己的餐馆,并对我数年间利用课余时间为他们工作表示感谢。听到这一消息,我自己倒多少生出一些惆怅来。我急忙约定了时间,要去见一面;此前回国时,我为两位老人买了一点小礼物,包括养生酒、绿茶之类。

  约定之日,我来到那座位于商店街边缘的小店。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大大的告示,贴在大门的玻璃上。告示是老人自己写的,字体方正有力,透露出不凡的素养。

  告示的原文我没有抄录下来,但大意依稀记得,老人写道,自己在战后一片废墟中在这里开了这家小餐馆,半个世纪以来,承蒙近邻诸位的惠顾,得以延续下来。由于自己如今年迈体衰,与夫人已无力支撑下去,决定从即日起关门歇业,感谢大家多年的支持与厚爱,云云。

  读完老人这篇实质是感谢信的自述与表白,我不胜唏嘘。老人简洁的行文,其实述说了日本战后一个时代的历史。或者说,吉羽老人的生活史就是战后日本历史的一种凝缩。

  后来,我还去过这家餐馆两次。一次是应吉羽老人的邀请,去帮助他们收拾三楼的仓库。老人告诉我,他正在和一家房地产公司联系,准备出卖这块土地。老人还告诉我,他家里收集了许多中国的古董,让我方便的时候去他家里,“你可以拿走一些,这样将来至少就不用为吃饭发愁了。”

  我感激莫名,不知怎样表达谢意。

  数年后,我到早稻田大学去听一场学术研讨会,会后又一次去看这家中餐馆。不过,这一次我失望而归:那幢三层的木造小楼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建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家经营房屋租赁的房地产公司的事务所。

  我怅然而归。在回去的路上,当年做服务员打零工的情形一遍又一遍地掠过脑海,连同早稻田大学的校歌。

  首都的西北,早稻田的森林,屋瓦耸立其上,

  那就是我们的母校。

  记住我们素日的抱负吧:精神的进取,独立的学问。

  勿忘现世,理想远大;闪烁着光芒的我们,注视前方吧!

  早稻田,早稻田……

  这首歌最后对“早稻田”三个字的反复咏叹,真情慨然流露,让人难以忘怀。对这首歌的旋律的记忆,源于早大学生社团在这家中餐馆举行完联欢会后的齐声歌唱。

  听吉羽老人介绍,有些社团每年定期要在这里举行联欢会,包括年末的“忘年会”、元旦过后的“新年会”、三月份毕业时期的“送别会”、四月份新生入学时的“迎新会”等。有的社团已在这里举行了几十年活动,名为“同窗会”。

  早稻田大学的前身是东京专门学校,由明治时代的著名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创建于1882年,其蓝本是当时英国主流的政治经济学科;1902年改称现名。此后,这所大学逐渐在国际上获得了声名,尤其是在中国和韩国,几乎成为代表日本的大学。上面提到的校歌,被认为是“日本第一”的校歌,备受喜爱。学生社团“早稻田合唱团”,最初为歌唱校歌而结成。据说,这首校歌音乐的原版是耶鲁大学的学生歌曲Old Yale(耶鲁忆旧)。

  我不禁想到,这座以“通过完成学问之独立、有效活用学问来造就模范国民”为主旨的私立大学,通过这种合唱传统,已将自己的主旨渗透到了每一位早稻田学子的身上。通过讴歌“在野精神”“反骨精神”以及与二者相辅相成的“学问独立”,早稻田大学刻意与同城的国立东京大学区分开来——后者在战前一直以造就“帝国精英”为主旨。这种“学问独立”的精神,与另外一所私立大学、庆应义塾大学创办者福泽谕吉(1835-1901)提倡的“独立自尊”,含义几乎相同。这种强调国民独立的教育精神以及学在民间的学术制度,同样造就了日本国家旺盛的上进精神。

  这样想,我也就理解了吉羽老人对日本现状的抱怨:吉羽老人看到的是一面,而我看的是另外一面。在这家古旧的中餐馆中,在他工作半个世纪有余的这个狭窄、局促的空间中,两个时代的日本人的精神其实已然和解了。

  吉羽老人创业、守业半个世纪的历史,不就是典型的“模范国民”吗?在战后已然半个世纪以上,依然默诵着“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恭俭持己,博爱及众”的国民教育理念,这不正是遗世独立的自尊精神吗?日本进入近代以来表现非凡,体现在国民身上的这种独立、自立精神,可谓居功至伟。在优良的国民国家的政教体系下,支撑着传统社会的贵族精神向普通国民流溢,从而使整个国民素质得到了卓有成效的熏陶。

  这是不是近代日本在国家建设上取得成功的秘密?

  我当时有一种冲动,想将自己的感想与吉羽老人分享;遗憾的是,当时我未找到老人的电话号码,也就没有联系。不过我又心生疑虑:吉羽老人愿意与这个新时代的日本人和解吗?

  记忆中,老人数次对我说,接下来将是中国的时代……他或许通过当下的中国,看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日本全力奋斗之情形。

  转念一想,我的疑虑显得多余:休业后的吉羽老人享受着国民福祉带来的高度的生活保障,正在过着宁静的生活。老人对当下日本的“抱怨”,其实正是为日本全体国民所共有的“危机意识”。

  如此说来,新旧两个时代的日本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鸿沟。这或许是因为,“独立自尊”早已演化为国民道德,成为国民“日用而不知”的立身准则。

  1945年8月16日,也就是日本天皇下诏投降的翌日,一手组建“神风特攻队”的大西泷治郎选择了剖腹自杀,以慰藉其死去部下的亡灵及其遗族。

  大西泷治郎留下遗言说,后辈应该忍辱负重,勿失身为日本人的傲骨,时刻发扬特攻精神,为日本及世界和平贡献力量。大西的说法当然是美化之言。

  吉羽老人在战后半个世纪以上所展现的那种克勤克俭的精神风貌,并非是特攻队所宣扬的那种愚蠢的自杀观念,而是孕育了近代日本国民的一以贯之的文明精神,那就是“独立自尊”。

李永晶
李永晶

  李永晶,华东师范大学世界政治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领域为现代社会理论、古典政治思想、近代国际关系史等。曾于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取得学士学位,于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科取得硕士、博士学位。

版面编辑:李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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