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打黑中的民企资产处置微露转机

　　【财新网】（记者 章涛 谢海涛）在重庆“打黑”主导者薄熙来、王立军相继受审或服刑之际，重庆“打黑”中被罚没的民营企业资产处理，近期也悄然有所转机。

　　离重庆古镇磁器口5分钟车程的俊峰置业有限公司（下称俊峰置业）旗下香格里拉楼盘，小区依山靠江，安静雅致，大门处种着数排银杏树。今年十一国庆节之后，楼盘一期销售还在进行中，但该公司的创始人李俊仍不知所踪。

　　财新记者了解到，“打黑”期间，俊峰置业被扣的2亿元资金，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内被分14次归还给了公司，不过并未归还任何利息。该公司此前被没收的6680.38万元仍未归还，而且由于资金被没收，导致公司延期交房和退房，购房者和建筑企业纷纷索赔，俊峰置业面临上亿元赔赔风险。

　　此前的2013年2月28日，李俊的妻弟、俊峰置业法定代表人罗皓，代表正潜逃海外的富豪李俊起诉重庆市公安局沙坪坝分局，要求被告返还原告财产6680.38万元，并赔偿损失6957.66万元。

　　“我们没有指望能赔到多少钱，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反驳，我们希望能引起政府对民营企业家遭遇的重视。”身在海外的李俊在电话中向财新记者表示。

　　当时，经历了“打黑”的俊峰置业正面临资金缺口，香格里拉楼盘延期交房面临巨额赔付，而公司在农业银行数笔共计1.48亿的贷款到期日也将在6月陆续到来。

　　同样有所变化的还有彭治民案的资产处置。据《中国经营报》报道，庆隆屋业董事长、重庆希尔顿酒店股东彭治民，其公司相关资产已于6月被重庆警方返还。而陈明亮案处置缓慢，被抄走的古董、豪车等，还了极少一部分，最核心资产世纪英皇资产则根本没有返还。

　　财新记者从有关渠道了解到，今年十一国庆节前，重庆市有关部门也曾约见另一家“涉黑”民企老板的家属，让他们拿出对被罚没资产的处理诉求。

　　但上述案件根本性的再审复查程序启动，仍是困难重重。涉案企业的申诉多无实质性进展，有企业的家属已被“维稳”，不愿接媒体电话。

　　对此，律师陈有西在博客中称，相关司法程序迟迟没有启动，在于有三大障碍无法逾越：一是“打黑”冤案资产中，已经追缴没收的，都被政府动用，无力发回；二是由于抓人封账，企业关闭，债权失效，债务累发，公司数年停滞造成的连环官司，也会导致企业很难恢复元气；三是一些参加办出冤假错案的人员，仍然在掌握实权的岗位。

　　在此背景下，李俊涉黑案短期内并无扭转迹象，也就不难理解。目前李俊仍为公安部B级通缉犯，而代理此案的前律师李庄也向财新记者表示，若李俊不先回国接受调查，恐难改变案件的走向。

　　原罪

　　从驻渝某部转业的湖北人李俊从1996年开始，先后在重庆成立了金得利贸易公司、金得利石油制品公司、风驰物业管理有限公司、诚安信用担保有限公司等十余家公司，并在重庆市沙坪坝区石碾盘开设了金龙玉凤大酒店、金龙玉凤国际俱乐部等娱乐场所。

　　据沙坪坝区检察院在“打黑”期间的起诉书指控，李俊和其兄弟李修武在早期经营杨公桥加油站时，为了垄断经营，派大批马仔对周边同行进行打砸和要挟。

　　这些活动正是重庆警方追溯李俊涉案的原罪所在。承办李俊案的检察官在“打黑”期间曾向媒体表示，李俊利用这些场所组织大量的妇女进行卖淫犯罪活动，攫取了大量钱财，并在此基础上成立了俊峰实业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俊峰集团）。

　　在经营规模渐大后，李俊开始涉足房地产，第一个房地产项目就来自于与军队的合作，即俊峰集团在重庆市沙坪坝杨公桥的楼盘“龙凤云洲”。

　　2003年6月，俊峰集团与军方驻渝某部就位于重庆市沙坪坝区大杨公桥104号、编号为成渝字0787号的地块达成营区换建协议。协议约定，该地块总面积74.6亩，军方按36万元/亩作价，总价款约2685.6万元（含拆迁费950万元及土地出让金）出让给俊峰，后者在该地块重建营造房及附属设施。第二年，双方称由于“土地价格上涨等原因”将该地块土地使用权价格上调至42万元每亩，总价款调为3133万元。

　　随后，从军地合作中尝到甜头的李俊眼光转向了另一块军方土地。2008年7月6日，俊峰集团旗下的俊峰置业和驻渝某部重庆分站（下称重庆分站）签署了《军用土地使用权转让协议》，获得位于重庆沙坪坝区石井坡216号的地块，而这一地块上的纠纷则成为了李俊命运转折的导火索。

　　该协议约定，经重庆分站军用土地使用权转让由竞价小组组织竞价，确认俊峰公司为土地受让人，该宗土地总面积806.68亩，转让面积665.44亩。由担任甲方的军方负责办理军内的土地转让报批手续，总价为3.24亿元。

　　根据协议，俊峰置业将分期支付转让价款，在土地全部转让的5个工作日内，向军方重庆分站一次性支付完土地转让价款的余款。

　　但事情并未如此顺利。在接收后，俊峰置业发现地块面积不符。2009年3月25日向重庆分站发函，称经过实际勘测，由于212国道，分站可转让土地的面积为658亩，比协议中减少了7.42亩，且不足面积集中体现在A01-15-03地块，该地块为部队转让土地中唯一的商业规划用途地块，因此俊峰置业方面要求重庆分站完善相关补偿事宜，且拒绝支付剩余款项。

　　对于此次纷争，俊峰置业和军队方面曾一度谈妥。2009年6月22日，重庆分站与俊峰置业在军区联勤部基建营房会议室召开转让工作会议，会议纪要显示双方同意妥善处理此事，重庆分站做出让步，同意将7.42亩的土地误差按照48.69万元/亩的土地转让单价从俊峰应支付的土地转让总价款中扣除，共扣除361万元。

　　据此协议，俊峰集团在当年6月23日支付完了全部土地转让款。但李俊后来在电话中表示，自己正身处“打黑”漩涡，深感事情不会就此了结。随后，他对公司和家人做出安排，6月将公司所有权转移到哥哥李修武和侄子台士华名下，并与妻子离婚。

　　当年8月22日，李俊终被重庆市警方以涉黑等罪名追逃通缉，同年12月4日，他以涉嫌行贿等罪名被重庆市公安局和成都军区联合专案组抓捕归案。

　　“这事不能怪部队，就是王立军和薄熙来为了向部队示好，”对形势急转直下的原因，李俊如是评论。

　　根据部队文件，抓捕李俊是因为某部纪检部门在调查重庆分站与俊峰置业在办理军队土地转让中的违规违纪问题时，发现李俊有违法犯罪的嫌疑，为维护军队利益和形象而对其进行侦查。

　　打黑与罚没

　　在李俊被关押三个月之后，情况出现“转机”。2010年2月22日，俊峰集团与重庆分站就追究俊峰置业违约责任达成协议，同意依据《转让协议》第十条规定，俊峰置业向分站支付违约金3004.34万元，依据《转让协议》第八条规定，俊峰置业向分站支付违约赔偿金1000万元，合计4004.34万元。

　　这一协议无疑和此前双方的会议纪要相悖，而且协议还规定俊峰置业需在2010年2月23日前应支付2000万元，3月5日前付清余款。若不能按时付清，分站有权向某军区军事法院申请查封、冻结本协议设计宗地，有权收回该宗地，俊峰置业所付土地转让保证金作为赔偿金全部归甲方所有，分站办理土地过户手续所涉及的税费由俊峰置业承担。

　　“就算我们真的违约了，那也就只是民事纠纷，”李俊表示。

　　在支付完赔偿款后，他换得的是短暂自由和某部政治部保卫部在《关于交还李俊的函》。

　　该函称：经过军地双方协作，一是未发现李俊在办理军队土地转让中有涉黑恶、合同诈骗、串通投标和行贿的犯罪行为；二是妥善解决了军队土地转让中的有关问题，俊峰置业已赔偿部队违约金4004.34万元，根据军区首长指示，我部于2010年3月1日正式撤案，并将李俊交换给市公安局。两天之后，重庆市公安局也表示，“因被指控的事实不构成犯罪”而决定撤销此案。

　　但李俊的产业被收走的并不止于此。在他被审讯过程中，重庆市公安局沙坪坝区分局于2010年12月8日出具了一份追缴决定书，称李俊和李修武成立的诚安信用担保公司以合法实体为掩护，利用俊峰集团和俊峰置业等关联公司资金对外进行高息放贷，共计发放5.1亿元，非法获利6140.38万元，因此根据《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第220条之规定对获利及孳息予以收缴。

　　收据显示，俊峰置业在2010年12月9日被没收6140.38万元，收据上收款方标为沙坪坝区财政局，备注则是“重庆市公安局沙坪坝区分局办案”，此后于2011年2月24日再被没收540万。

　　2010年3月5日，李俊获得自由，但他知道不会轻易了事，因此在重新办理出境证后逃至香港，离开前与妻子罗某离婚，试图以此保护妻子和财产。但政府对其公司财产的觊觎并未结束。

　　据《重庆商报》报道，2010年10月12日晚，沙坪坝区警方突击清查了位于石碾盘的金龙玉凤国际俱乐部，当场抓获涉嫌营业性陪侍人员70多人，该俱乐部随即因涉黄涉黑被警方查封。

　　随后，李修武、时任俊峰集团法定代表人台士华、俊峰置业法定代表人魏文清等19人先后被抓。次年9月，李俊前妻罗某因协助李俊离境，被沙坪坝区法院以犯窝藏罪判处有期徒刑1年，3个月之后李修武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寻衅滋事、组织卖淫、非法经营、隐匿会计凭证五罪名获刑18年，罚金20135万元。俊峰集团原法定代表人台士华则因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等罪获刑13年，罚金212万元。此外该公司其他18人分别获刑5年6个月至1年2个月不等。

　　李俊家人提供给媒体的申诉材料中，将开设的金龙玉凤国际俱乐部描述为合法场所，还提供了俱乐部的内部规定以证明自己并未涉黄，而李俊本人也表示这一场所是遭到了“钓鱼式”执法。

　　但有警方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这一俱乐部确是沙坪坝区有名的声色场所。一位曾去该场所消费的人士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警方的扫黄行动使得俊峰集团和俊峰置业的运作陷入困境，其资产进一步被罚没。

　　李俊向财新记者表示，当时公司帐上共有资金3亿多，但其中2亿被划至沙坪坝区政府财政帐上，且警方控制了公司的财务和公章，公司行政事务无法正常进行。

　　一份2011年6月16日的警方扣押文件、物品清单也显示，因沙坪坝区分局1012专案组办理的李俊、李修武涉黑案，警方扣押了2亿元整。

　　2011年6月3日和10日，沙坪坝区公安局专案组魏星警官召集俊峰置业和重庆迈瑞城市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下称迈瑞公司）进行了两次协调会议，商量由后者托管俊峰置业的可能。

　　迈瑞公司在2012年公司债募集说明书中注明，该公司是经重庆市沙坪坝区人民政府批准设立的国有独资公司，而前来参加协调会议的迈瑞公司负责人解释该公司为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同时也是沙坪坝区公共工程局，他们愿意与俊峰置业讨论合作方式。

　　会谈中俊峰置业方面偷偷进行了录音，当时魏星称俊峰置业向沙坪坝区政府打了报告称存在资金压力，而迈瑞公司则是区辖的国有公司，若龙凤云州和香格里拉两个楼盘在开发过程中影响区内社会稳定，政府有必要介入，但自己只是为双方搭建个沟通平台。

　　“若他们要加入，我们要求以入股形式，坚决不准签托管协议，一旦托管，政府就可以达到让我们破产重组的目的，”李俊表示。

　　两次协调会议双方并未涉及合作细节，仅交流了各自的意见。俊峰置业方面称希望若迈瑞公司入场，不要改变公司目前的运作方式，且“能获得应得的收益”。但会后俊峰置业方面几位负责人私下谈话中都表现无意合作，只希望能通过协商拖到资金解冻。

　　俊峰置业目前的法定代表人罗浩向财新记者表示，2011年7月警方在和自己做笔录时又再次提及托管，给出的理由是按照界定，李俊在1998年后的资产都是涉黑资产，因此肯定会被没收。若俊峰置业方面同意托管，那么公司管理层还能享受一些特别待遇。 “警方列举了（重庆）希尔顿（酒店）的例子，告诉我托管后的好处，比如吃饭可以签单。”他称，专案组至少三次提及托管问题。

　　李俊说，除冻结资金外，警方还迫使俊峰置业改变过去由本公司预算部与施工方直接对账的方式，改为加入第三方外审单位，通过外审机构调高各项工程费用。

　　在俊峰置业出示的一份与覃家岗建筑集团有限公司签署的补充协议中，双方同意在原来协议的基础上共同委托一家名为旭宜工程造价有限公司进行结算。李俊称，由于第三方外审在允许的区间做高各项费用，例如人工费根据调增协议每天增加20元，整个结算比原来操作方式高出近1000万元。

　　“这种方式警方不会留下任何参与记录，”罗浩表示。

　　2012年初，沙坪坝区公安分局与立信会计师事务所签订了《司法审计业务约定书》（需问问事务所），对俊峰置业及其关联公司的财产进行审计，罗浩称这意味着警方当时已经在为托管做准备。

　　2012年2月的王立军滞留美领馆事件改变了俊峰集团的命运。不过，该公司人士介绍，俊峰置业目前表面上已经不再受到压力，政府此前扣留的2亿元也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内分14次归还给了公司，但并未归还任何利息，而公司此前被没收的6680.38万元仍未归还，而且由于资金被没收，导致公司延期交房，公司还有3800万元的赔偿款需要支付。

　　从查封到现在已经三年过去，尽管时任市委书记的薄熙来和公安局长的王立军都已身陷囹圄，但财新记者2013年4月探访时发现，金龙玉凤国际俱乐部大门紧锁，玻璃门上布满灰尘，俊峰集团又在龙凤云州楼盘处开张了新的金龙玉凤大酒店，不过现在再无娱乐业，而是专营餐饮。香格里拉的售楼部正紧张工作，一期尾盘在6月15日前销售完成，可获得一亿多的销售款来保证资金流不被断裂。

　　时至10月，据《中国经营部》报道，由于“打黑”期间停工以及资金等问题，导致最终交房时间推迟，购房者和建筑企业两面夹击，俊峰置业面临上亿元“索赔”风险。今年以来，俊峰置业已经面临四五百个官司，且有可能最终遭遇上千个诉讼。

　　“现在已经有四五十个要求退房的官司，光这个金额就高达6000万元。香格里拉500户延期交房，龙凤云州也有不少。延期交房现在有四五百个官司，这个起码要5000万元以上，而且这类官司有可能会达到1500个。现在已经被法院判了，并且强制执行的就有1000万元左右。”俊峰置业高层计算出，这些支出总计将高达1.15亿元。

　　此外，由于已完工的龙凤云州三期和香格里拉一期，遭受两家施工的建筑公司分别索要3000万和4000万元的停工损失费，交房仍难以实现。

　　由于此前警方的冻结账户并划走大量资金，俊峰置业的现金流问题延续至今，且对企业经营影响深重。

　　而财新记者了解到，与李家相比，另一位被“黑打”的民企老板黎强的资产处置，似乎更是困难重重。黎家资产是涉黑企业中，遭罚没处理最完全的。2009年，在该案一审宣判前，已对黎强家族的资产进行收缴。据不完全统计，从2009年7月至2011年1月，黎家掌控的21家公司及个人账户，仅账面资金就被划走6000万元，且大多流向重庆巴南区政法委。

　　黎家核心资产则在2011年起，分多次在交易所挂牌，其中2011年1月，黎强地产与重庆芹俊物业管理有限公司股权转让，底价约1.66亿元；2011年3月，渝强集团、出租汽车公司等8家公司作价1.985亿元整体转让……这些公司先后被重庆巴南区融资平台渝兴建投投资有限公司收入囊中。时至2013年10月，这些资产的处置仍无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