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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纵火者陈水总

2013年06月14日 17:14
T中
厦门BRT纵火案疑犯,59岁的厦门人陈水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news 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内,除了电脑、冰箱,一床一柜,一套桌凳,再无别的家什。范传贵/CFP

  6月7日下午16点左右,厦门,局口街24号。陈水总离开家,拉着一辆手推车,车上驮着一个编织袋。两小时后,陈水总登上BRT公交车后来回多趟,乘坐至集美大桥下车后又返回。最终,闽“DY7396”公交车搭载他,从厦门火车北站开出,跨海后驶入厦门岛。

  18点20分许,在金山站与蔡塘站之间,公交车突然起火。司机打开车门,但火势迅速蔓延。燃烧的速度非常快,大约烧了10分钟,中途还发生了爆炸。

  路人看到,靠近车门口的乘客从车上仓皇而出,很多人脸被烧伤,身上带着血。事件最终造成48人死亡,37人受伤。尤其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车上共有15名中等职业学校学生。他们参加今年高等教育职业学校招生统一考试,乘车前往位于集美的厦门工商旅游学院考点,其中七人受伤,另外八名考生下落不明,最后通过DNA对比,确认已全部遇难。

  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以生。目前,重伤者中尚有多人在ICU治疗,有两例特重病人仍在抗感染治疗中,病情仍较重,预后较差。

  从8日开始,厦门市仙岳医院心理咨询师吴素英就来到174医院,对厦门公交车纵火案件中受伤者进行心理治疗。她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救治病人,我们能做的就是陪陪患者及其家属,让他们倾诉自己内心的恐惧,帮助安抚他们的悲伤,让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

  爆炸案发生24小时后,警方宣布案件告破,嫌犯锁定已经身亡的陈水总。现场助燃剂确认为汽油,在起火点还提取到折叠式手拉车残留金属架、编织袋残片等物品。

  熟识陈水总的人都深感意外,不相信他能如此为恶。黄兆吉(化名),一名物业公司的保安,从收音机里听到过去同事陈水总,并不相信,第一反应是,给陈水总打电话。电话未及拨出,其他同事就在电脑上看到了视频截图:个头不高,身材瘦削,是他们熟悉的身影。

  表示意外的还有冀月娥。她是中华街道办事处劳动保障事务所所长,和陈水总多次接触。“最近连续失眠,脑子像过电影,一直想象他的画面”,冀月娥说。

  陈水总的邻居们没有看出事发前陈水总有过异样举动。陈水总的妹妹陈湘治回忆,事发当天早晨,陈水总还像往常一样坐在房间里喝茶。而事发前一天上午,收废品的人还过来找他,向陈水总买了一堆废旧电线。那是前些日子家里线路改造拆下来的。

  陈水总的老邻居王先生注意到,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陈水总早上六七点出门,每次习惯性地拎个垃圾袋,丢进门口斜对面的垃圾桶里。

  他们是50多年的老邻居,但对王先生来说,陈水总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他不清楚陈水总妻女的近况,甚至不知这些年陈水总具体在做什么工作。王先生说,陈水总沉默寡言,即便迎面碰到,也很少和别人打招呼,“这是性格问题”。

  早在18年前,在局口街口的大榕树下,下乡返城回来的陈水总卖过汤圆。此前他还在镇邦路卖过服装、鞋子。附近中山路商圈繁荣起来后,陈水总重操旧业,卖起了麻糍,一种厦门传统小吃。

  陈水总不善言辞,生意比不上其他小贩。在2000年开始的街道治理活动中,他的小吃摊被城管取缔。陈水总沦为低保户,直到他谋到一份保安的工作。

  2008年6月到2013年3月辞职,陈水总先后在厦门市瑞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厦门市厦禾旧城改造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厦门市三井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和厦门市风采物业管理有限公司(下称风采物业公司)等地从事保安工作。人生转折发生在2013年3月。陈水总向风采物业公司提出辞职,原因是“有急事要处理”。在此期间,他反复跟同事提到,自己在办退休,“但户口年龄错了两岁”。

  在此后三个月时间里,陈水总为户口年龄问题多次上访。6月8日,厦门警方在陈水总家中查获遗书,由此认为陈水总因自感生活不如意,悲观厌世,而泄愤纵火。

双面之人

  冀月娥接触陈水总,是在今年3月27日。身为中华街道办劳动保障所所长,冀月娥接到司法所转来的信访件,那封信正是陈水总写给福建省省长的。

  首次谋面安排在4月7日,清明节假期结束后第一天。陈水总谈吐很有针对性,他话不多,紧紧围绕主题,“他懂得我有什么疑问,又要跟你聊什么话题。”冀月娥回忆说。

  4月7日见面时,冀月娥特意打印了一份文件。那是厦门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在今年3月15日下发的《关于做好未安置就业上山下乡人员参加基本养老保险工作的通知》。冀月娥传达这份文件的精神说,参与过上山下乡的男子年满60岁,已参加厦门市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但缴费不足15年的,可一次性补足15年。而上山下乡时间,可以视同缴费时间,不足部分补缴后可办理退休手续。

  对陈水总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2008年6月到2013年2月期间,陈水总所服务的企业为其缴纳社保时间总共三年八个月,距离15年社保满额,还差十多年的差额补缴。

  新政策出台后,1970年就随全家下乡的陈水总,可以用他十多年“上山下乡”时间抵扣相应的社保金额。如此一来,陈水总就可以省去一大笔补缴费用。

  陈水总赶紧向大妹陈湘治报喜。“我哥说,他只需补缴一年多一点的社保就够了”,陈湘治回忆说,“居委会过来算了一下,我哥大概需要补缴费用总共约3万元。”

  在向他要了一些个人资料后,社区工作人员告诉陈水总“我们所长亲自跑这件事”。为此,陈水总第二天还专门跑到社区致谢。他物色了几个愿意借钱给他补缴费用的人,还和妹妹商定下还款计划。按他设想,等到办好退休手续,就让债主直接从退休金卡上领钱,自己再找个工作,有些收入,这样差不多两年就可以全部偿清债务。

  然而兴奋期并未持续太长时间。陈水总提供的资料不全,一时办不下来手续。最近几个月所有的努力又回到了原点——他先要找回自己的年龄,还要补上十几年的社保金。这条路看起来漫长而没有尽头。

  冀月娥只好鼓励他,“熬就熬这一年,很好熬的,我们社区也会帮助你。”

丢失的一岁?

  和户籍相关的问题,困扰了陈家已有近半个世纪。

  陈水总出生在一个复杂的家庭。他父亲是女方蔡家的上门女婿,母亲又是蔡家外公抱养的女儿。陈水总这一辈共有六男两女总共八人。随着蔡家外公自己的血亲子女相继结婚生子,家族内因为房产问题渐生龃龉。

  在邻居的印象中,陈水总内向,不爱说话。读完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干活赚钱。上世纪60年代,陈家靠卖饼为生,“面糊摊成两层薄饼,中间夹些海藻那种”,一分钱两个。

  后来,陈家改行养羊,“养了几十只,靠挤羊奶赚钱”。邻居们经常看到陈水总跟着父亲一大早出门,赶羊群出来到英雄纪念碑旁边的荒地放羊。

  1970年,陈家作为“三无人员”被整户下放到翔安县马巷镇洪溪大队小后者村。不到20岁的陈水总开始学种田,因表现好,被生产大队派去砖厂烧砖。

  农村生活很苦,一家人住在临时搭建的房子里,每天只能吃地瓜。陈家人说,地瓜吃不饱,还得吃,吃到最后“看到地瓜都怕”,1976年左右,陈家人决定离乡返城。

  当时中国实行计划经济政策,一切商品都要凭票供应。返城后的陈家没有户口,也就没有粮票;没有粮票也就买不到粮食。为了糊口,全家人出动找活干,陈水总和其他三个年长的兄弟找到了一个拉板车运土的活,四辆板车一天拉下来可以赚到8毛钱。

  吃不饱还能对付,最难办的是不能读书。返城后不久,陈水总最小的弟弟到了上学年龄,但“没户口不给读书”。陈家小弟长到20岁还一字不识,后来自杀身亡。

  1983年,陈水总终于恢复城市户口。那时候谁也未曾料到,出生日期会成为陈水总人生最后阶段最大的苦恼。他流年不顺,萌生了在2013年退休的念头。但户口簿上,标注的出生日期是1954年。从法律上说,陈水总今年59岁,距离退休还差一年。

  陈水总自认出生日期是在1953年,并把错误归结为当年办理户口时工作人员填写失误。

  为更改户口,陈水总从今年3月7日加入上访者行列。

  当天他拿着户口簿底册复印件和身份证到区公安分局,要求办理年龄更改。科长告知其证据不足。

  微博里头的日志记录了陈水总试图改正年龄的过程。从派出所到分局再到市局,陈水总都不顺利。

  他急于办成这件事情。似乎接下来的人生就取决于那失去的一年。

  中华派出所是距离他家最近的公安机构,短短三个月时间内,他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

  这些微博记录,陈水总都打过草稿。后来这些草稿连同家里的电脑主机都被警方带走,成为认定嫌疑人的重要证据。

失意人生

  上访期间,陈水总正好待业在家。他最后一份工作是在风采物业公司任保安。这一行对陈水总来说,已经是四进四出。2008年6月,陈水总在厦门市佳瑞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找到一份保安工作,做了九个月。2009年3月,他因为企业裁员下岗。

  此后,陈水总于2009年通过了厦门市就业困难人员认定,“有了这份失业认定可以帮他更好找到工作”,陈宝治说,“因为聘用他的企业可以享受到政府补贴,这对一些企业来说求之不得。”

  第二份保安工作来自厦门市厦禾旧城改造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公司负责人称陈水总“老实,不爱说话”。后来,一位大厦住户家的宠物狗随地大小便,当班的陈水总给予制止,双方发生争执,住户扬言要打他。2011年2月,陈水总提出辞职。

  此后,陈水总在厦门市三井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干了九个月。休息了大半年后,陈水总于2012年11月又在风采物业公司找了一份保安工作。但很快陈水总提出辞职,理由是“有急事需要办理”。

  保安的工作要每天12小时值班,风采物业公司几位同事都觉得每月1800元的工资太少。在同事们团结一致要求加薪的时候,陈水总表现并不积极,他说“就要退休了”。

  对于保安工作,陈水总的表现耐人寻味,这或许与他早年摆摊时与城管的不快回忆有关。

  刚刚回到城市里的时候,陈水总在镇邦路租用政府的铺档卖衣服。店铺拆迁后,陈水总就改推三轮车在中山路边卖鞋子。

  城管出来抓,他又改在局口街口的大榕树下支摊卖汤圆。为躲避城管,每天天黑后,陈水总才出来。

  期间,40岁的陈水总与小他13岁的丘春凤结婚成家。两人夫妻档,摆起小吃摊,“一晚上收入100多块”。

  2005年6月,陈水总首次向中华社区居委会申请低保。申请理由中,陈水总自称“本人年纪较大,又没文化,难以寻求工作,爱人也是如此”。2005年7月至12月,中华社区居委会给予了陈水总一家每月795元、半年总共4770元的生活补助。

  当保安、吃低保,陈水总的人生在其间不断循环。陈湘治认为,外界对她三哥的一些看法并不正确。事实上,陈水总不愿享受低保。她听陈水总说过,保安工作的好处在于固定时间上下班,“不会天天被追,下了班回来还可以看书睡觉”。

左右掣肘

  在陈湘治印象中,从她记事起,三哥陈水总就在干活赚钱。先是帮助父亲养活这个10口之家;等40岁结婚生子,又拉扯自己的小家。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从来没有过上过好日子。

  近几年,陈水总身体变差,老咳嗽。陈家人经常看到,他没事就抱着医书看。他经常翻阅的有两本,《新编中医学概要》和《赤脚医生教材》。出事后,他们才发现,这两本1972年出版的旧书里,夹着陈水总给自己开的两张方子,用来治疗咳嗽。

  这些年,陈水总和妻子同处一城,却两地分居。6月8日早上,丘春凤看到陈水总给她和女儿的遗书。用她的话说,陈水总在遗书中写道:自己老了,工作难找,对不起她们母女俩,希望她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陈家人认为,他们夫妻矛盾主因还是陈水总“不会赚钱”。

  打发寂寞时光,陈水总不是上网,就是翻书。差不多每个月,他都会去一趟图书馆。回来的时候,他的蓝色购物袋显得沉沉的。他用医保卡,每次都借七八本回来。

  据二哥陈士龙回忆,事发一周前,陈水总把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都还了。他最近看的书主要包括古墓传奇,还有抗战和特工小说,几乎都与死亡相关。

  2007年,陈水总女儿上初一,他买了一台电脑,摸索着自学。家里人说,陈水总一开始不懂,“老搞坏”,后来慢慢就学会了,却也因此和女儿发生小孩子抢玩具一般的争执。

  阅读和上网之外,陪伴陈水总的就剩下烟草。那种散装烟丝,和“汀溪”牌烟纸,厦门市已很难见到。不过这种老派的抽法仅限于家里。上班在外或约见朋友时,陈水总总是揣着一盒过滤嘴香烟,“看起来好看又体面”,陈湘治说。

  在厦门,陈水总的生活轨迹仅限于局口街一带。而距陈家几步之遥的中山步行街,是厦门旅游业的行业标杆。小吃云集,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沿着宽阔的中山步行街一路西进,在一棵大榕树的拐角处折进去,就是局口街。 一条条逼仄的楼道时不时在街巷两边的房子间隙冒出,它们通往街区背后的老式住宅。陈水总的家,就在其中一条楼道后面。

  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内,除了电脑、冰箱,一床一柜,一套桌凳,再无别的家什。和陈水总的人生一样,左右掣肘,难以腾挪。

  包含他在内的48条生命,在6月7日下午那场厦门BRT公交车大火中,从此定格。■

  评论:如何保卫社会


版面编辑:李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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