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改革与改革家

   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制度,不依赖某一个圣人,老百姓都可以生活得很好,社会可以不断地发展。但是,建立这个制度的过程中,权威和领导力相当重要

张维迎答问

  问一:您刚才谈到观念对改革的重要性。我们知道,观念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教育,您以前在北大主持过一些改革。请问,什么样的中国教育才能跟中国的改革相配?

  张维迎:我对教育的改革总体上是比较失望的,当然,这与这个国家气质的变化有关,大环境会影响到每个部门。教育的“官本位”或者“行政化”的速度,不仅没有降低,而且还在提高。我们对教育的投资越来越多,今年要占到GDP的4%,大家认为办“世界一流大学”、改进教育,好像有钱就行了,这完全是错的。

  如果我们的教育体制不能变革,大学钱越多反而越坏事。教育经费,包括科研经费,导致各种腐败,比如有些部门,你申请一个项目,可以给你,但是如果你不能够留下20%-30%的回扣,那他就给别人了。还有很多其他的腐败。

  问二:我是一名小公务员。就我所接触的实际来看,我觉得政府自身改革的动力不是很足,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张维迎:这也不是新问题,老问题了。上世纪80年代,改革就是两头热、中间冷。所谓中间冷是什么意思?就是官僚,两头热就是老百姓热,还有谁热?最高领导人热。怎么解决这问题?我觉得还是向邓小平学习吧。

  我的意思是说,好多改革的阻力,不是说大家没有办法越过的,尤其在中国现在这个体制下,如果真正有魄力,许多事我相信还是能够做的。主要还是看领导人有没有这样的决心。

  问三:中国的经济改革取得了一些成就,你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改革?

  张维迎:我还想讲一个观点,自由是第一位的,因为自由意味着尊重每个人的权利,包括他的个人行动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追求他的财产安全的权利,如果大家形成基本共识的话,民主才是一个好东西;如果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共识,民主就可能变成民粹,甚至可能变成灾难。

  很多人以为说民主就是多数人投票,这不完全对。多数人投票把你杀了行吗?不能杀,好多事是不能靠投票解决的,我们不能说投票把一处私宅给大家分了,那是不可以的。只有大家建立起了自由的信念之后,我们在行使民主权利的时候才不会出现滥用。

  国外的经验是,民主制度最大的挑战就是暴民政治,美国制度的设计总是要防止暴民政治。如果民主制度不能和精英治理很好地结合起来,如果民主不是建立在自由、人权的基础上,我觉得很危险。这也就是我说,为什么要法治先行。

  另外,我们还要看到,任何人类社会稳定的变革都是个持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中国很多历史错误就在于我们缺少足够的耐心。好比说辛亥革命刚刚搞完,还没有几年就觉得失败了,就要找新的道路。现在看,那不能叫失败啊。美国、英国的民主,都有个过程,都要打打闹闹。我们要学会妥协、学会沟通,最后形成共识。

  在这个过程当中会有好多曲折,如果我们理想化,我们就会不断地重复错误。就像一个孩子去学体育,第一次没拿到金牌,你爸说“完蛋了你不适合学体育”,那他永远不会拿到金牌。我们只有持之以恒地往前走,最后才不至于反反复复瞎折腾。

  问四:你呼唤强有力的改革家。是不是需要外部强大的动力来推动改革?

  张维迎:首先,大家不要误解,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制度,在这个制度下不依赖某一个圣人,我们老百姓都可以生活得很好,社会可以不断地发展。但是,你必须承认,建立这个制度的过程,权威和领导力相当重要。

  我希望未来是个凡人的世界,但建立这个世界的过程中需要伟大的领导力,意味着他要有很强的理念,并且还要有坚强的意志推行这种理念,他还要有一些技巧克服那些阻力,就是怎么样让理念战胜利益。这些人是比较稀有的。

  问五:你怎么看待西方国家?

  张维迎:我们的牛、羊、青铜器就是西方来的,几千年前,我们吃的西红柿、小麦都是西方来的,人类的进步就是来自不同的民族、不同地区的人相互学习的过程,如果原来西方进来的东西抽掉以后,我们今天能坐在这儿吗?不可能,我们不是原始状态也是过去那样最贫困落后的状态。

  走对路以后,社会自然按规律运行,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我们不断地往前走。改革一开始就搞“包产到户”,但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央文件明确说不允许搞“包产到户”。我们为什么搞市场经济?因为人类没那么聪明,如果人类聪明到什么东西都知道就不用市场经济了。

  邓小平讲的“摸着石头过河”,我觉得所有的改革都是脱离不了的,邓小平脑子里有他的基本判断,但他能写出一个改革的规划来吗?写不出来。后来成立了一个体改委,办《中国改革》杂志,都是慢慢摸索出来的。

  问六:我现在还是本科生。你提出:对目前的中国来说,事实上创造新财富比财富分配更重要,我的疑问是,如果政府不把现在的力气花在改革现有的财富分配体制上,那么事实上他就是在巩固现有的财富分配体制。这样,如果我们创造了新的财富依然按照原有的分配路径分配的话,怎么推动大家的财富创造呢?你刚才说改革需要强有力领导的观点,跟现在政府权力要受到限制似乎是一个悖论。我们真的没有其他的路径推进改革吗?

  张维迎:从某种意义上讲,财富的分配和创造其实是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国家有时候创造财富的动力不足?就是因为它的分配方式有问题。一个好的分配方式一定是在财富创造之后大家都能得到公平的一份,而事实上目前来讲最有效就是这种办法。一种产品出来了,消费者得到好处、生产厂家得到好处,生产厂家要得到好处一定要使他的工人有积极性干好活,一定得有人愿意出钱投资。当然这个过程当中,有一部分人得到更多,这就是资源最稀缺的人。拍电影谁得到的最多?葛优这种人得到的最多,因为他这种人稀缺。

  企业家有能力、有冒险精神,最后拿得多,有时候可能也有运气,这个你必须承认。如果有个好的社会体制,发财致富都是建立在这个好的基础上。所以,我们要找到一种正确的分配方式,让大家有积极性把蛋糕做大。如果我们过去的分配方式不更改,蛋糕就很难做大。

  有没有其他改革方式?我自己还真想不出来其他改革方式。你还在上大学,希望你未来能想出来更好的方式。

  问七:刚才提到财富分配的问题。现在两极分化非常非常严重,有点儿所谓的阶层固化,很多底层的老百姓已经看不到能够进入上层的空间和机会了,根据你说的效率和公平的问题,你强调效率,但我觉得现在公平这个问题也不能忽视。

  张维迎:首先你别误解,我强调市场不是强调效率,我觉得只有市场才会有真正公平,就像体育比赛,跑得快的拿冠军,跑最后一名也拿冠军,这显然不公平,真正的公平是跑得最快的拿金牌,第二名拿银牌。所以,市场经济才能保证真正的公平,我们现在之所以不公平就是因为特权太多,有些人不跑就能拿金牌。为什么有人感到绝望?因为有一部分机会不向我们开放,只向别人开放,拿到这机会的人就赚很多钱,所以两极分化关键是这部分的问题。

  真正公平竞争的市场,财富有差距,但不会出现太严重的两极分化。我们知道市场总会变化,你今天可能是老大,明天可能破产,这样的事儿太多了。我们过去几十年这方面本来有显著进步,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都是弱势群体,他们为什么做生意呢?因为政府去不了,只有当个体户。所以,这个问题应该这么看更好一些。

  问八:你强调了法治建设的重要,你觉得资本市场最欠缺什么?

  张维迎:法治建设不是政府怎么管老百姓,法治建设是要规则透明、公平,法律面前没有特权。中国资本市场之所以没有建成法治,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审批,上市专门搞一个发审委,证监会审批,这可能有问题。规定只有几年赚钱才能上市,凭什么我不赚钱就不能上市?我之所以上市是要用钱嘛,以后能赚钱但现在赚不了钱才要融资嘛。我们就是靠政府这种强行规定,反倒大家不太重视声誉,投资买股票的人,大家都不看基本面,都不认真去选择,这恰恰不是一个法治的市场。

  问九:中国改革的路径,最理想的是什么?

  张维迎:简单地说,法治、民主和自由,人类大同嘛,现在都在往那方面走。我们应该怎么走?就像李宁公司原来的广告词一样,“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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