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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安札记

2013年08月04日 12:05 来源于 《财新周刊》
章诒和曾经在雅安芦山坐牢十年,后来出版中篇小说《刘氏女》《杨氏女》《邹氏女》。

  雅安芦山,康边小城,之前不著名,但关过两位著名的犯人。一位叫胡风,一位叫章诒和,都关在芦山苗溪劳改农场。

  胡风1966年来,1967年底离开。章诒和1968年至1978年在这里,26岁至36岁,整整被关了十年。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是1949年后的一起大冤案:2100余人受牵连,92人遭到正式逮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这是以言定罪、大规模迫害知识分子、大兴文字狱的开始。

  胡风本人被逮捕,没有任何罪名,被关押了十年以后才判刑,获刑14年;刑满继续关押,至1970年,再被判无期徒刑。1978年出狱。1980年平反。

  章诒和是“现行反革命罪”。她的罪证来自她的日记、言论,以及她是“中国最大右派”章伯钧的女儿的身份。她主要的罪行,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简称“恶攻罪”。

  “一地震,我就给‘刘氏女’‘杨氏女’‘邹氏女’打电话,问她们怎么样。”章诒和电话里跟我说。

  “她们”是章诒和先后出版的中篇小说《刘氏女》《杨氏女》《邹氏女》里的人物,也是她在劳改农场的狱友,出狱后在芦山当地就业。

  《邹氏女》刚刚出版。章诒和在微博里说,“坐牢十载,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的情感世界并非因为没有异性的存在而退化,反而愈发强烈。强烈需要爱,也强烈需要被爱,而且不管你是异性还是同性。到了坐牢后期,连做梦都是‘黄色’的,清晨起来,我曾为这样的‘梦’而羞耻。后来,我想通了——我‘黄’了,因为我是‘人’。”

  她曾经跟我说,写“女系列”,她的时空调回到芦山,内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孤独,经常“一个人在电脑前,写不下去”。“有的时候,怕一个人呆着,害怕呆着呆着有轻生的念头。然后就大哭一场,哭一会儿就好了。再接着写。”

  芦山对于她而言,是一次人生的梦魇。想来她是在与这场梦魇战斗,于是才写“女系列”?

  性与饥饿是章诒和芦山“女系列”的两大主题。她给我发来了《邹氏女》的一段故事:

  县城里饭馆有几家,集中在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段。想吃的东西太多,怕小饭铺里的种类不齐。张雨荷挑了一家较大的餐馆,进去了,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正午十二点时间早就过了,顾客不多,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先要一份炒肉,一碗猪肝汤,一碗白米饭,两根油条。等上菜的时候,她打量这家饭馆。发现饭馆还不坏,白灰砌墙,水泥铺地。进门处就是售酒的柜台,有大酒缸和中等大小的瓷酒坛,里面装的是当地自制的烧酒。厅堂摆满方桌和木椅,厅堂的后面还有一个又陡又窄的木梯通到二楼。二楼不营业,估计是住人的地方。楼梯拐角处有一扇门,所有的热气,菜味,饭香,都是从这扇门里飘出来的。张雨荷想:里头一定是厨房了。

  一盘青蒜炒肉,青蒜多又长,肉片薄且少,一口气吃光,一片也不剩;猪肝菠菜汤,菠菜嫩,猪肝老,一口气咽下喝尽;一碗白米饭,稗子顾不上挑拣,几下子扒进嘴,一粒米不剩。张雨荷的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干枯的肠胃像狼虎一般地消纳着。在等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她开始撕咬油条,这时才发现手上的筷子,原来是油腻腻的;黑乎乎的地面,到处是丢弃的瓜子壳和烟头。饭桌上还有一层污迹,用指甲一划,能写出字来。不过,张雨荷早就不在乎所谓的卫生了。饭馆再不卫生,也比监狱卫生。

  到了吃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张雨荷不再“秋风扫落叶’,从容多了,舌头也恢复了味觉。知道在馄饨汤里滴上几滴醋,在排骨面上撒上一点辣椒末。

  “服务员,我还要一碗醪糟,里面放两个鸡蛋。再要两根油条。”这是张雨荷第三轮点菜。女服务员听了,直翻眼皮。

  张雨荷用汤勺扒拉着醪糟里圆滚滚的荷包蛋,看着它们在不大的汤碗里打转,这时隐隐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有些年头了,自进省城的看守所以来,她再没饱过,和她住在一起的人犯,都没饱过。看着金色的、柔软的蛋黄,她想起了幼时母亲用手剥去蛋皮,把煮熟的鸡蛋递到嘴跟前的情景,眼泪一下子滚落到胸前……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个原始的生理需求,让张雨荷获得了满足。机会再难遇到,即使遇到也不知要过多久。从前为学习成绩而牵肠挂肚,现在为塞满肚皮而高兴万分;从前为老师的一句批评而抱怨不已,现在为眼前的一个鸡蛋而欢呼雀跃。人,是个多实在的“物件”啊!很有可能这顿饭,就是“最后的晚餐”。张雨荷顾不上体面,也顾不上和肠胃商量:自己究竟肚量有多大?还能吃多少?反正就是吃,吃,吃进去,咽下去。至于吃进嘴的感觉,咽下去的结果,她才不想呢!当她再要一碗蛋炒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服务员都跑出来了:都要看看把肠胃“撑死”了事的女人,究竟是谁?

  交了钱款,付了粮票,张雨荷起身,却不知怎么搞的,人几乎站不起来。

  隔着一座山,在“文革”后期同一时空里,山那边关着章诒和,山这边卢某人上山下乡闹革命,饿肚子。几十年后在北京认识,成为朋友,有了无数交流,是冥冥中的缘分。

  “张雨荷就是章诒和。那是我的一段亲身经历。”她说。

  一份炒肉,一碗猪肝汤,一碗白米饭,两根油条;吃完又各要了一碗馄饨和排骨面;第三次要一碗醪糟,两个鸡蛋,再加两根油条;第四次要的是蛋炒饭……

  饥饿年代的饥饿故事,这远远不是最极端的。

  雅安人对饥饿不陌生。据权威人士确切的研究、考证,“大饥荒”(注:当地叫“低标准”)时期,川人饿殍过千万,雅安荥经县人口饿死过半。“荥经事件”惨绝人寰,震惊全川。罪魁祸首、县委书记姚青被法办,后又翻案,丧命于一场神秘的火灾。

  这件事我知道得早。1975年冬天的一个寒雨之夜,县文化馆馆长耿继斌先生讲给我听。“人饿死了,抬出门埋的力气都没有。”耿先生至今不知,他荥经的饿殍故事影响了我的一生。

  36年后,2011年,我找到他。他已86岁高龄,身体康健,是雅安顶尖画家,师法黄宾虹。他送我画册,我回敬我的报告文学选集和五绝诗一首:

  “少年故乡行,听言多饿殍。满座皆失色,窗外雨潇潇。”

  雅安原籍的插队经历,对我的一生是决定性的。

版面编辑: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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