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地震前一个月,村口的芦登贵去世了。论辈分,我该叫他“阿祖”。他永远叼着一支竹烟杆,旱烟烟雾散了,才能看见他的脸:斜视,面黑,幽默。他直面你的时候,似看非看,似笑非笑,留着口水咂烟杆,一副嘲笑天下人的模样。
他是我的老师,给我的人生上过重要的一课。20年前,我在《乡村八记》里记载了他的故事:
为了生存,农民开始跟上级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这场游戏。
为防止农民在秋收时瞒产私分,政府除了派“三秋”(秋收、秋种、秋藏)工作队监督,还规定各生产队必须有各知青参加分配小组。一个月一次的公社知青大会上,公社书记讲,知青参加分配小组后,要坚持原则,坚决维护国家利益,敢于与那些不良现象作斗争。
公社的指示,当然要认真对待,否则分配方案无效。问题在于,进入分配小组的知青都要经过公社批准,有的是公社直接点名。本生产队的人选,就是公社确认的。这个人选当然遭到了大家的激烈反对。最后妥协的结果是,让我替换了那个知青人选。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漆黑的雨夜。大家打着火把把第一茬稻谷抢收回来。仓库里点着马灯过秤。我在旁边记账。
人都走完了,喧闹的仓库此时静悄悄的。只剩下队委会的人和分配小组的人。大家你看我,我看着你,都不说话。我预感到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已接近午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呼噜呼噜”的,总是炸不出脆响来,像是个喉管里卡了痰的肺气肿病人。一道闪电闯进大门,把每个人从黑暗中扯了出来,大家仍是无动于衷,任大雨磅礴雷鸣电闪,凝固成了一组雕塑。
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么。
仓库保管芦登贵,曾是多年的生产队长。他的一只眼睛不太好。只要一说话,就像是在笑,有一肚子主意,有一肚子让你捧腹的故事。本队有个知青,家里父母是城里某农学院的老师。芦登贵当队长去的时候他给一碗挂面卧四个荷包蛋,晚上留宿,享受新被褥的待遇;当仓库保管员去时一碗挂面后,一杯清茶,请你走人;第三次去时,他暂卸了队委职务,赐喝一杯白开水,请你走人。所谓的“三进农学院”。这个故事有无演绎不可考,但是流传很广。眼下,他虽然不是队长,但他在队委会是绝对的核心,拿大主意的都是他。他不紧不慢地卷着一支旱烟,然后塞进铜烟嘴,用火柴点烟。他突然把我手里的记账单抓过去,用点燃烟后的余火点着。大家都呆呆地盯着火光。他拎着账单的一角,一直把指头烧出了糊味才松手。
他把还剩下一大截的旱烟头拔下来,使劲扔出门外,起身拍拍手,喝了一声:“回家”。
随这一声喝,在场的人,个个身轻如燕,窜出门去,融化在黑暗中。
只有我傻乎乎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纷纷落地的纸灰发呆。芦登贵叮嘱我:“今晚的事,不要对外人多嘴。”
我不懂,回家问堂哥芦福清。他说,这就叫“瞒产私分”。后来我研究当代史和乡村问题,知道“瞒产私分”是合作化以后到人民公社崩溃,农民对付政府、活命的惟一手段。
堂哥英年早逝,愿他天国安息。他是传统意义上的乡绅,1962年高中毕业,担任下里乡小学校长。他也是我的老师。乡村的事,不懂的,都问他。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能进入分配小组这一核心机密层,跟我的姓氏有关。柏树大队(现柏树村)芦姓是大家族。我们祖上姓“芦”,芦山的“芦”,不是“卢”,祖碑上刻着的,村子里的人,都是“芦”。我们一家子不知道什么缘故,鬼使神差地变作了“卢”。
而且,此前发生的一件事奠定了芦姓家族对我的信任、接纳。一位副队长,辈分很高,高我四辈,我该叫他“阿太太”。秋收季节,县里的“三秋工作队”进山住队征粮。坐在田坎上,这位太祖祖跟我说,“他们像不像国民党的催粮队?”
有人向工作组告发。工作组组长老吴来家找我核实,凭本能,我保护了太祖祖。那年我17岁。当时,“恶攻罪”是天大的事,跟章诒和一样,要进班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