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票房成绩突飞猛进,有人开始相信,中国电影的春天就在眼前。然而,电影并不是一门轻巧的生意。无论怎么巧舌如簧,无论怎样回避现实,它都将为其所处的时代承担负重。大众电影的背后,不仅仅是光鲜的生活场景和麻醉现实的味道,更充满了与所处时代的复杂关系。
投资者对高票房的兴奋,来自文化角度的忧虑,同时都在提示着其中的复杂性。尤其是最近半年来多部高票房的中国电影,在获得上座率的同时,也在经受责问与怀疑。这种争论正在变得更直接、更富火药味,也早已不再是技术层面上诸如“好电影”或“坏电影”的问题。它已经和它的时代一起搅拌发酵,值得我们仔细品味这背后的意味。
大众电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直接地反映现实问题,如此直白裸露地体现这个时代的痛楚。然而令人觉得戏剧性的是,所有这些都来自于反面。
电影成了与现实如此对立的事物。它拼命地用自己的迷茫与苍白来试图压倒自身,从而为时代的现实让出位置。这些电影引发的问题已经不再是美学问题,而在本质上是“道德问题”,是关于如何看待世界与自身关系的问题。我们或可称为“形而上的伦理”。
藏在角落里的现实,无时无刻不在令电影虚假的世界土崩瓦解。所有的虚幻,又都指向咄咄逼人的真实。励志的、爱情的、青春的,种种故事和人物都在召唤真正的主人,召唤来自反面的事物,来自光鲜的电影空间之外的事物。
《中国合伙人》:语义不详的中国梦
影片《中国合伙人》以三个中国商人的自我奋斗之路,从发迹伊始,到排除阻力,赢取世界,试图勾画一代人一路走来的艰辛。结尾处直接使用中国知名创业者的老照片,足以说明其野心。
从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到90年代的市场经济,再到21世纪所谓富起来的“中国世纪”;从80年代的自由主义风行和出国潮,到90年代的理想败落、“美国梦”的破碎,再到21世纪商业成熟之后的反戈一击⋯⋯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中国梦”正在实现,对那个日思夜想的美国说“不”。
如果说主人公们追求的中国梦是美国梦的替代品,是一种基于成熟之后的现实选择,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电影中,中国梦的表现到底是什么?在大学时光,我们看到的是“知识改变命运”,是对浪漫流行文化的追求,是对自我发展的渴望;当骄傲的青春遭遇了现实的困顿,美国梦里的异乡人遭遇艰辛和不得志,他们本能地办起英语学习班,开始创业。所有的这些努力,最终指向的是对自我尊严的维护,所有的人都在为失去的尊严拼命地奔跑。片中人也如是说:“其实我追求的不是成功,而是自己的尊严。”
成东青的尊严被埋葬在农村人的身份上,贫穷让他从一开始就显得低人一等;王阳的尊严被爱情的幻想浇灭,美国女友离他而去,他最终娶了一位平凡的妻子;孟晓骏的尊严埋葬在他的美国梦里,带着雄心抱负,却不得不在小餐馆里洗盘子做杂工。尊严早已受到伤害,整部影片就成了复仇的故事,与超越性的梦想毫无关联,甚至由于恼羞成怒,道德的自律也不在考虑范围内。影片中,在美国上市竟然被处理成是为了尊严,为了曾经不平等的待遇,为了不得志的美国梦!盗取他人教材在美国打官司,奇迹般地以道德错误为成功逻辑辩护。失去尊严的人在讨要尊严,丧失道德的人在自我开脱。
如果在祖国都找不到尊严,为什么又对美国梦里遗失的尊严耿耿于怀?这说明,美国梦易,中国梦难?这完全与梦想南辕北辙。它极端概念化地反映了中国整个近代史的困惑。人们一直在期待物质背后的事物,却始终深陷在物质之中无法自拔。这种困惑的根源也来自于文化的不适应。这份自卑让国人的逻辑始终不甚清晰,所有的行为都被诡辩式的自我说服所左右,成为复仇者与革命者的奇怪混合。这就像是委屈的孩子,不断责怪自己孩子气的懦弱,同时又不知道长大之后到底该做些什么。
在影片中,孟晓骏不断询问成东青:究竟有没有理想?理想在这里最终被解读为对自我的证明,它可以是商业上的成功,或是对曾经居高临下的人说“不”;梦想则被降格为一块遮羞布,是自己的一副面具而已。这是语义不详的中国梦,也是被抽空的中国梦。围绕这一梦想的,是一些与梦想毫无关系的事物。这和电影观众的期望相去甚远。谁都清楚,如今物质主义不仅日渐空虚,也没有能力催生任何精神性的突围。与其说中国梦是简单的成功与不成功的选择题,不如说中国梦可能是关于往哪里去的调研书。
影片的混乱就在于,无法对中国梦与美国梦做出自圆其说的辩证统一,既无法确切地分开两者,也无法明白地阐释两者。仅仅用基于单薄的成功学的、狭窄的个人经验来试图言说时代,使得影片更像是连环画般的展示,而非具有深度与说服力的解读,只能让混乱继续。它还以影片中功成名就之后的扬眉吐气,为整个人生得出如此结论:你一定要比别人强,你必须用钱和成功让对手尊敬,而不是凭借真正的创意与诚实。
用一笔成功之后的小小捐赠来换取当年开除自己的实验室的尊重,这种尊重只是自欺欺人,也是影片让人泄气的地方。你不能说这些人物的努力就对你没有一点点触动,然而所有的努力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这时候是不是“土鳖”不再重要,因为他们“成功”了。后来公司上市也是为了可怜的尊严,而不是为了公司的良性运转,那么三位合伙人在影片后半段的分歧与冲突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金钱买不来尊严,就只好想象出自我的胜利。“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也要欺骗一回生活。”
“听一个人说话,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听他没说什么。”所以我们也同样赞美这部大众电影。它如此矛盾,从外到内,由左至右,它无时无刻不将自我的纠葛展现于世。它具有一种将自己最大的脆弱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的勇气,为的只是那一份理解,挽回那份自尊。这电影也是诚实的,它没有用精密的逻辑试图指鹿为马,所有的动机都仍是人的梦想的失落,而非时代的。(却被自己强加上时代的重量?)例如影片的英文名——American Dreams in China,直译是“在中国的美国梦”。然而你也可以理解为美国式的中国梦,但如果是中国梦又为什么一定是美国式的?它究竟是美国梦,还是中国梦呢?
《中国合伙人》并没有展示时代的厚度。时代的厚度本就是人的厚度,回答人往哪里去,自然也是对时代的回答。然而理解人又谈何容易?现实生活的悲哀以其自身就足以达到艺术的深度,精神层面的悲哀却像是怪异的疾病,它纠缠着所有人的神经。
《中国合伙人》希望展示时代中的小人物,却不能在道德上对小人物们的大时代做出恰当的判断,最终让内部逻辑崩溃,令物质主义最终不可避免地吞并所有精神可能。